他长着一张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」的暗黑面孔
在政治学、政治哲学领域,尼可罗·马基雅维利(Niccolò Machiavelli)和他的《君主论》(The Prince)永远占有一席之地。
马基雅维利在这本书里建议统治者应当掌握欺诈之术,为了维持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国家的利益,君主可以无所不为。
所以「马基雅维利主义」成为一个贬义词,它在很多人眼里简直是阴险狡诈、口是心非、背信弃义、残暴无情的代名词。
马基雅维利与他所处时代的人格格不入,他与那个崇尚人文、热爱艺术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精神似乎背道而驰。
但他本人也长着一张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」的暗黑面孔吗?他真的是文艺复兴中的异类吗?
要了解马基雅维利本人,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读他的传记。
后世研究马基雅维利思想的作品很多,但为他本人作传的其实并不多,质量也参差不齐,而日本历史作家盐野七生的传记《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——佛罗伦萨的兴亡》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盐野七生是「日本最受欢迎的历史作家之一」,她所写的《罗马人的故事》,生动有趣,是了解古罗马不可不读的通俗作品。
定居意大利的她在拜访了佛罗伦萨的象征——圣母百花大教堂后,就下定决心,要好好写马基雅维利这个人。
盐野七生将马基雅维利引为朋友,她在书中说:
带着理解的角度,盐野七生笔下的马基雅维利不再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「政治哲学之父」和「帝王之师」,而只是一个有些倒霉但诚实生活的可爱之人。
他喜欢下班和朋友去小酒馆喝酒,写起东西来轻快诙谐,工作的时候兴奋努力。
因此我们读这本书时,可能和马基雅维利没有什么距离感,仿佛他就是隔壁一个天天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小公务员。
不过我们要注意,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:佛罗伦萨的兴亡。
◆ 《文艺复兴的故事02: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——佛罗伦萨的兴亡》
出版时间:2016年
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题目呢?
这是因为,佛罗伦萨曾是个了不起的城市,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。「那个时代不是国家创造城市,而是城市国家」,而佛罗伦萨就是这样一座城市。
盐野七生选择从马基雅维利切入,来讲述佛罗伦萨的这段历史,除了马基雅维利本身的可讲性以外,更因为他完整地参与了这座城市与时代的变迁,他的命运与之捆绑。
那么,马基雅维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佛罗伦萨对他的政治生涯和思想有何影响?看似功利的「马基雅维利主义」背后,又蕴含着什么样的深层思考呢?
1469年,马基雅维利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,他的父亲是个律师,热爱收藏书籍。
很显然,马基雅维利的父亲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,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他没有送马基雅维利去上大学。
它当时是美第奇家族(House of Medici)的天下,这个家族在后世最出名的是热衷于资助艺术家,比如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。
在《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》这本书里,盐野七生花了几乎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介绍美第奇家族的兴衰。
作为一本马基雅维利的传记,为什么要加入这么多美第奇家族的历史?
原因有两个:
第一,美第奇家族的兴衰非常巧合地对应着马基雅维利的幸福与失意,有着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;
第二,一个人与他的时代是互作注脚的。
如果我们能理解马基雅维利的成长环境,也就是由美第奇家族把控的佛罗伦萨,我们也就更能明白他在《君主论》和其他著作中所表达的政治思想。
美第奇家族在「华丽者」洛伦佐·德·美第奇(Lorenzo de' Medici)死后,就走了下坡路。洛伦佐的后辈并没有他那样的能力和魅力去治理佛罗伦萨,在遭到法国进攻后,美第奇家族仓皇出逃。
佛罗伦萨的人们把希望交给了一个叫做萨伏那洛拉(Girolamo Savonarola)的修士,而后又发现遭遇了欺骗,于是亲手将这个修士送上了绞刑架。
萨伏那洛拉被处死后,佛罗伦萨开始真正由共和国政府进行管理,其行政首脑被称为「正义旗手」(Gonfaloniere of Justice)。
此时的马基雅维利29岁,依旧籍籍无名,但他马上就将迎来一份热爱的工作。
1498年9月19日,马基雅维利打败了三位无论学历还是年纪都比他更有优势的候选人,被录用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的秘书长。
这个职位官阶并不高,但实际工作却非常重要。
名义上,第一秘书厅负责外交,第二秘书厅负责内政;但实际上,第一与第二秘书厅一直是合署办公的。
第二秘书厅秘书长说白了就是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的助理,而他因外交任务出访的次数也远远多于第一秘书厅秘书长,所以处于「这个岗位上的人能够最先收到最新情报,接触到国家所面临的现实。」
由于没有大学学历,马基雅维利没有升职的可能,也就是说,他的职业生涯在一开始就触到了天花板。他的工资也不高,远远低于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的工资。
但盐野七生认为,对于喜爱研究「政治的艺术」的马基雅维利来说,这是最好的工作了:没有比接触到最新情报更能令他兴奋的事,他有很多机会与各国大使直接交谈,还可以参与制定政策。
马基雅维利对于政治的洞见,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代表,亲身考察法国、瑞士、神圣罗马帝国以及意大利其他各城邦的所见所闻。
「这位君主是一位真正具有力量的伟大人物,打仗勇猛果敢,再大的困难到他手里都会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为了光荣和政府,他不知疲倦,不怕痛苦和危险,神出鬼没。」
切萨雷·波吉亚让马基雅维利认识到,君主的能力主要体现在建立和维持属于本国的军队;有了国民军的存在,自然会形成相应的法律和制度。
在此基础上,统一意大利这个最崇高的爱国主义和公德目标才有可能实现。而为此,统治者应该将公德与私德区分开来,在二者冲突的情况下可以牺牲私德。
这就是为后世所诟病的「政治无道德」思想。
事实上,马基雅维利并非没有更崇高的道德目标,只是认为对于当时意大利的形势而言,统一意大利的事业可以摆在君主私人道德之前。这种政治伦理观固然功利,却也是现实政治急迫性所导致的结果。
实际上,统一意大利正是切萨雷想要做,也做了,却中途受挫的事业。马基雅维利在《君主论》中如此总结:
1512年,美第奇家族通过与西班牙合作重返佛罗伦萨。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行政首脑「正义旗手」被赶下台并流放,马基雅维利也被免了职。
这听上去理所当然,一个国家要改旗易帜,担任重要职位的官员理应是要更换的。
但实际上,除了这两位,其他担任要职的人都没有被免职。
正义旗手被驱逐可以理解,他毕竟相当于政府首脑,可马基雅维利做错了什么呢?
其实,他什么也没有做错,只不过他的这个职位是美第奇家族认为最适合安插自己心腹的职位,不太显眼,却很重要。
于是马基雅维利自然要被免职,还因被认为有反对美第奇的嫌疑蹲了一个月大牢。除此之外,他还被要求缴纳相当于他十年薪水的巨额罚款。
此时的马基雅维利43岁,中年失业,家里还有妻子和四个孩子要养,还有一个孩子也将要出生。尽管他的朋友们替他垫付了罚款,但他的生活依然难以为继。
除此之外,最让马基雅维利心理上无法接受的,是他一夜之间被剥夺了所有工作——他无比热爱的工作。
他并不主张哪种政体是最好的,他认为每个国家都有适合自己的政体,对他来说,政治是「可能性的艺术」,他孜孜以求的是使这个政体有效发挥功能。
但佛罗伦萨不需要他了,不再需要他去思考这些了。
出于经济原因,马基雅维利举家迁到乡下,靠销售自家生产的橄榄油和葡萄酒生活。马基雅维利从此过上了寂静的田园生活。他并非自愿隐居,只是无奈之举。
这个时候的他是不甘的,愤懑的,他始终无法放弃他的事业——思考政治。
《君主论》就是这时的产物。
《君主论》在后世的评价走向两极化,马基雅维利主义给人的印象更是卑劣不堪。
这多半是因为,马基雅维利在书中不认为在政治领域中应当充满慈爱与高尚,他甚至主张为了获得政治权力,恶行也是行之有效的。
他的观点与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古典传统背道而驰,他们认为理想的君主是「哲学王」,自身便是正义道德的化身,才能够治理好国家。
而马基雅维利把政治从道德中抽离出来,认为想要维持某种制度,有时或许要敢于做与这个制度的基本精神相违背的事情。
马基雅维利清晰地划分了政治与伦理。比起道德伦理的正确性,他更关心的是国家的兴亡。就像他在另一本著作《论李维》(The Discourses on Livy)中所写:
「在决定祖国存亡的关头,根本不必要去考虑手段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,是宽容的还是残忍的,是值得赞赏的还是可耻的。维护祖国的安全与自由才是优先于其他任何事情的目的。」
◆ 《论李维》是马基雅维利对李维(Titus Livius)《罗马史》前十卷的心得与诠释,主要论述了共和制的结果与优点,对后世卢梭等人产生深远影响。
出版时间:2012年
在书写《君主论》的同时,马基雅维利与朋友弗朗西斯科·韦托里(Francesco Vettori)通了不少封信,这位朋友是马基雅维利失去工作后的重要安慰,同时也是他获取外界信息的来源。
他们在信中聊各自的日常生活,但更多的是谈国家政治与国际关系。
马基雅维利在信中说了他那句著名的话:「我只能思考政治,其他什么都不会」。
他也曾再三在信里拜托韦托里替他在政府找一份工作,不过从结果来看,韦托里应该没能帮到他。
马基雅维利把写完的《君主论》献给了美第奇家的洛伦佐二世(Lorenzo de' Medici)以谋求一份政府公职,不过这位小公子根本就没有读这本书,更不用说给他一份工作了。
《君主论》的发表使马基雅维利收获了一批年轻人的爱戴和尊敬,其中不乏贵族。
他们的思想高度也许还不足以使他们理解《君主论》的真正内容,但他们一定感受到了马基雅维利在书中强烈表达出的忧国情感。
这些年轻人把马基雅维利介绍进了他们的聚会,马基雅维利在51岁这年得到了一群真挚热忱、纯洁可爱的朋友,或者说是弟子更为合适。
然而可惜的是,年轻的孩子最有勇气,同时也最缺乏深谋远虑。
他们害怕红衣主教朱利亚诺·德·美第奇(Giuliano de' Medici)成为佛罗伦萨的专制君主,让佛罗伦萨失去自由,便决定刺杀他。但是计划败露,几个年轻的密谋者被捕,暗杀行动还未开始就胎死腹中。
他们虽然读过《君主论》和《论李维》,却没能看到他们的刺杀计划是注定失败的。
更不用说连他们的出发点都有些荒谬,因为朱利亚诺根本没想当专制君主,而是想要教皇的位置。
关于这件事,马基雅维利在后来的文字中只字未提,并未展现任何情绪,然而这种沉默,正是他的情绪。
这些年轻人启动计划时肯定没有意识到时代变了:除了意大利,欧洲各处,民族国家兴起,现代国家的雏形悄然诞生。
而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灭亡即将到来。
讽刺的是,出身于美第奇家族的教皇克雷芒七世(Clement VII)还在想着写佛罗伦萨史。而接下这个任务的人正是马基雅维利,他写得很好,教皇很满意。
他趁这个机会向对方阐述了他的观点和计划,就是他一直坚持的国民军。他认为罗马市民也应当拥有武器,只有他们才会拼尽全力保卫家园,而不是雇佣军。
但这个计划最终以时间不够以及无法管控罗马市民为由被拒绝。
马基雅维利不是一个被拒绝了就沮丧的人,他永远能想出新的方案。
问题在于,他总是被拒绝。无论是他的政治理念还是为国效力的愿望,永远被祖国拒绝。
果然,罗马陷落,美第奇家族再一次被驱逐出佛罗伦萨,得知这个消息的马基雅维利欢欣鼓舞,因为他以为没有美第奇的共和国政府里一定有他的位置。
但是没有,他落选了,原因是他在美第奇复辟期间过于瞩目,比如为克雷芒七世写了《佛罗伦萨史》(History of Florence)。
最终,马基雅维利死于病痛和失意,享年58岁。
三年以后,佛罗伦萨共和国不敌西班牙国王卡洛斯骁勇善战的军队,最终灭亡。
这里的故事终于成为历史。
如今,我们提起马基雅维利的名字,总是和《君主论》捆绑在一起,正如他自己所说,他只会思考政治。但要是我们就这么相信他的话,可就太天真了。
当时的一般老百姓可能都没有听说过《君主论》,却看过一部叫做《曼陀罗》(The Mandrake)的喜剧。这部喜剧在佛罗伦萨、罗马、威尼斯等地竞相上演,在各个社会阶层大获成功。
《曼陀罗》的作者,正是马基雅维利。
我们很难想象,满脑子政治和军事的马基雅维利,能写出如此受欢迎的喜剧,而这部喜剧在意大利文学史甚至欧洲戏剧史中都不能被忽略。
马基雅维利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上「史家、喜剧作家、悲剧作家」,盐野七生特地告诉我们,这几个词在意大利语中既可以当名词,也可以作形容词。
所以,我们同样可以说,马基雅维利:历史的、喜剧的、悲剧的。这就是他的一生。
马基雅维利至死也没有重获他向往的工作,他的后半生在失意中度过。
有些人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,而马基雅维利的悲剧,是时代的悲剧。
但他的不幸,从另一个层面上给他带来了幸。
如果没有被免职,他可能还是那个兴奋的政府职员,一个永远旋转的陀螺,并不会动笔写《君主论》,也无暇把他的政治理念完整表述出来。
作为一个官员,他迟早会被遗忘,而成为作家,却可以使他被永远铭记。
尽管他在失意中死去,去世时也没成为意大利的骄傲,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,并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爱戴,重要的是得到某些人的理解,比如说200多年后的拿破仑。
这位驰骋欧洲大陆、叱咤风云的法国君主,仔仔细细地读完了这本书,认认真真地做了批注,并将马基雅维利的理论运用在实践中。
对于马基雅维利来说,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。
尽管被列奥·施特劳斯(Leo Strauss)视作「邪恶的导师」,但马基雅维利也得到了卢梭的高度赞扬,后者甚至把《君主论》誉为「共和党人的教科书」。
虽然长着一张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」的暗黑面孔,但马基雅维利和他的政治思想其实是复杂多变的,很难用单一的观点给其定性。
我们应该看到,他已经成为后世政治哲学中一位绕不开的人物,无论褒贬,都无愧于其现代政治学奠基人的地位。
而这或许已经足以证明,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的价值。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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